Sunday, December 22,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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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之日(下)

  十六、獄中的聚會

我知道,我這次肯定會被判刑的了,但是我卻實在不知道他們怎樣來定我的罪名。說我是特務分子?沒有絲毫的依據。說我是反動會道?誰都知道基督教是世界宗教。說我是反革命?我連“加強公安六條”也沒有違反,連林彪我都沒有攻擊。難道我說了對毛主席無限崇拜,無限信仰我做不到,這就算是攻擊毛主席了嗎?你林彪要崇拜,你盡可以拜,我沒有說你不對,我只是說老實話,說我自己做不到就是了。我這有什麽罪呢?不是我違反了法律,而是他們自己連馬克思主義的原則都違反了。如果這樣來定我的罪,豈不笑死人麽?

十二月二十七日,我們七個人被從各個牢房裏叫出來,戴上手銬,將我們送回公社,要在那裏開宣判大會判我們的刑。

未開會之前,先將我們關在派出所的一個房子裏。他們的工作也太疏忽了。本來他們是不准我們交談案情的,現在竟將我們關在一起,沒有一個人看守,就關起門來不理了。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想不到他們今天竟將我們送到一起了。我們各自述說著幾個月來的遭遇,都很喜樂。

已經七十八歲的曾恩真姊妹,好像得了獎似的十分得意。她擺著雙手上的手銬對我說:“弟兄,主給你的賞賜是你應得的,因為你為著主的名作過那麽多見證;只是我之有這個賞賜卻是神白白的恩典,我實在虧欠主,沒有做過什麽事。”我說:“我是不得已的,因為不這樣,主就不讓我過去。”

她對我們說:“我們不要怕,他們不是逼迫我們,而是逼迫我們的主。主在去大馬色的路上向掃羅顯現時對掃羅說,‘掃羅,掃羅,你為什麽逼迫我?’主不是說為什麽逼迫信我的人,而是說你為什麽逼迫我,逼迫信主的人就是逼迫主。接著主又說,‘你用腳踢刺是不能的’。主耶穌不是說你用腳踢我,而是說你用腳踢刺,人用腳踢刺只會將腳踢壞。”

一個弟兄問她:“姊妹,有沒有從主那裏得著什麽啓示?”她搖搖頭說:“沒有。”等了一會她又對我說:“我年輕時看約翰福音二十一章,看到主耶穌對彼得說,‘你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到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耶穌說這話是指著彼得要怎樣死榮耀神。’我讀這段聖經時,心裏非常感動。那時我就想,難道我年老的時候能夠為著主的名受苦?想不到主今天真的這樣恩待我。”

我們迫切的感到需要禱告。外面靜靜的,沒有進來人的迹像。我們同心的作了一個禱告:“親愛的主,今天祢要我們演一出戲給天使和世人觀看,祢知道祢孩子們是弱者中的弱者,求祢以祢的能力來覆庇我們,賜給我們夠用的恩典……。”

        十七、得了賞賜

民兵進來,給我們每個人胸前帶上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裏通國外反革命集團罪犯。”啊,原來如此,也虧他們想得出來!接著是遊街。很認真的要我們排隊,曾恩真姊妹帶頭,我第二,……。有一個弟兄已經走到我的前頭去了,可是民兵不肯,一定要將他拉到我的後邊去。我好像是赴筵席時,主人把我從末位請上首位那樣感到榮幸。街上人很多,我們在人群中間列隊走過,可能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並沒有什麽人注意我們。

大戲院裏已經滿了人。他們先叫我們跪在臺上,讓他們的宣傳隊,實地表演“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節目。她們唱著打倒我們的歌子,拿著掃帚在舞蹈。

宣判開始了。駭人的罪名,聳人聽聞的、莫須有的罪狀,什麽“倡狂進行反革命活動”,“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瘋狂地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罪惡嚴重,民憤極大”等等。“判處罪犯曾恩真有期徒刑二十年!”台下不禁“哇”的一聲驚歎。“判處罪犯XXX有期徒刑二十年,剝奪政治權利十年!”台下又是“哇”的一聲驚歎。

我的心很平靜。實在說,這樣的重刑判決,是我預先沒有了到的,只是我想,判吧,不要說二十年,就是死緩也無妨,到時候不由得你不放人。我心裏是那樣平安,以至我想,這時如果判我死刑,立即拉我去槍斃,我也不會害怕。

本來,我以為,他們在判刑之前就會將定罪的事實根據拿來給我看,要強迫我簽字,還會有許多麻煩事。因我從古今中外小說中知道,當犯人否認犯罪事實時,就要動用肉刑,打也要打到犯人承認,因而才有所謂‘酷打成招’的冤案。魯迅先生寫的《阿Q正傳》,法官要判阿Q死刑時,阿Q不會簽名,還得阿Q畫個圓圈。而現在,也真想不到,他們竟是預先連個招呼也不用打,罪名也不用同我先見面,就可以判刑的。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判刑方法,最最最革命的方法!

我出監後對一些人說起來,他們都不相信,這是難怪的,如果我不是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那時候的人很喜歡演‘白毛女’的戲。我心想,那黃世榮也太蠢了,你要霸佔民女喜兒,就向人宣告,楊白勞欠你多少,拿他的女兒抵押就是了,何必要那麽費事,還要強迫他打個指模呢?今天這些最最最革命的人已經比你高明得多了……。啊,我不要心裏議論了,還是這樣好,幹乾脆脆。魯迅先生說的,跳蚤和蚊子我都不喜歡,可是如果一定要我在蚊子和跳蚤中間選擇的話,我是喜歡跳蚤,不喜歡蚊子。因為跳蚤咬人不講理由,一口咬下去就是,而蚊子在咬人之前卻要講許多它要咬人的理由,“蚊蚊蚊,蚊蚊蚊”的使人心煩。

可憐的世人,他們不明白,如果因著我們是屬基督的人,捏造各樣的事實來陷害我們,就是將賞賜、冠冕送給我們。他們如果明白就不會那樣慷慨大方了。我的心裏沒有什麽不平,倒有喜樂,慶倖自己完成了一項使命,得到了賞賜。

          十八、入監

一九六九年一月八日,我和曾恩真姊妹,羅斯碩弟兄三個重刑犯被從看守所押出來,送到監獄。我們站在監獄大門外面等待的時候默默的禱告。哦,這就是我差不多整個下半生要度過的地方嗎?“親愛的主,我不知道將有什麽事等著我們,求祢保守我們,帶領我們!”

我和羅斯碩弟兄被送進一條長巷,隊長叫了一些犯人來檢查我們的行李。一個矮矮的駝背老犯人檢查我的行李。

我心裏討厭這些犯人中的積極分子。看他為了討隊長的喜悅,檢查得比任何民兵、解放軍還認真。他檢查到我藏在棉胎中的《聖經》了,只見他雙手將該處的棉胎一抓,豎起一雙粗眉,兇神惡煞的對我喝道:“你老實一點,這是什麽?”我冷靜的回答:“聖經,我是信耶穌的。”其他幾個檢查的犯人也一同吆喝:“嚇,到這裏還敢帶著聖經!”隊長沒有什麽表示,他們才安靜了。檢查我的那個老犯人又大聲喝問我:“你老實一點,還有什麽東西?有沒有煙?”我還是冷冷的說:“沒有了,我是不抽煙的。”

我被分到一個老人小組,除了一個記錄員是中年人之外,其餘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我一進監倉門,看見他們都將一本紅色的《毛主席語錄》本擺在前面在那裏學習,我的心裏不禁一怔:哇!怎麽到了這裏還要這樣學習毛主席著作?

被稱為值星員的犯人小組長回來了。也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矮個子,駝背;對我很和善,見我缺什麽東西就儘量想辦法給我找回來。

我有點喪氣,《聖經》被沒收了,政府又要來教育改造我了。哦,我是多麽願意人們把我當作他們的毛主席語錄上說的‘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把我看成是不可救藥的人,再也不要來囉索我。哦,怎麽逃到監獄裏來了,還逃不掉那討厭的學習!

中午休息時,我整理了行李。好,還有一頁《聖經》被揉成一個小紙團留在棉胎裏。我偷偷的攤開,是路加福音第六章的一部份。“人為人子恨惡你們,拒絕你們,辱駡你們,棄掉你們的名,以為是惡,你們就有福了。當那日你們要歡喜跳躍,因為你們在天上的賞賜是大的,他們的祖宗待先知也是這樣。……人都說你們好的時候,你們就有禍了,因為他們的祖宗待假先知也是這樣。”我把這一頁《聖經》藏在衣服的夾層裏,一直到我出監時還保存著。“親愛的主,我感謝祢!我還有一頁《聖經》。祢的話語就是祢的自己,我命、我愛、我主!”

十九、軟弱

前面我已經說過,我不是不可以讀領袖的書;除了那些下流的書以外,我什麽書都可以看,可以研究。我之所以感到難受,是因為他們的學習領袖的著作,是崇拜式的學習,把毛主席‘語錄’當‘最高指示’,念經式的‘天天讀’。雖不像社會上那樣要做什麽‘四先’,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可是也要做什麽‘朝請示’、‘晚彙報’,唱一首什麽歌唱領袖的歌子才吃飯。

我感到他們一步一步的向我逼來。他們又在教唱一首什麽“從東方到西方”的歌了,其中有什麽“世界人民對毛主席無限崇拜,無限信仰”的詞句。我仿佛看見撒但張開血盆樣的大口要將我吃掉,我的心軟癱了。

“我主,祢為什麽不將我帶領到瘋人院去,而將我帶到監獄裏來,以至他們還要來教育我?我已經陷入深淵,我軟弱,我疲倦,我已經沒有了力量!我主,祢接我回去,因為我害怕我會失節,會被撒但吃掉!……。哦主,但願明天在我張開眼睛的時候,能夠發現我已經在祢的寶座前!哦主,求祢讓我歇息歇息,我實在軟弱無力。”

我在想著一段民數記的聖經事實,神要以色列人上迦南地去,以色列人卻發怨言,不肯上去,以至惹神發怒,刑罰以色列人。後來以色列人說:“我們有罪了,情願上耶和華應許的地方去”,耶和華卻已經離開了他們,他們只能倒斃在曠野,再也不能上去了。想到這裏,啓示錄中的一句話在我的心中冒了出來:“他們要死,死卻遠離他們。”我明白了,主要我前行,我不能留在原來的地步上。現在主要我隨他前行,我如果害怕,不敢跟隨他,將來會痛苦到要死也不能。

二十、前行

怎麽樣前行呢?我想,我要發瘋的鬧一鬧;鬧到他們鬥爭我、禁閉我,鬧到槍斃算了。

晚上,我告訴小組長,我不舒服,不要飯吃。其實我是在禁食禱告,求主給我發瘋的力量,鬧!可是到了早晨,我的心卻平靜,無法鬧。

上面我已經說過,犯人小組長對我相當好。隊長讓我睡在他旁邊,要他監督我。我們睡在上架床靠窗口的地方。他好像知道我是信耶穌的,他告訴我,他是解放前黑社會中的人(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就是廣州解放前頂頂有名的,‘小兒聞之不敢夜啼’的土匪‘駝背蔡’)。有一個嫂嫂,是在廣州的一間教堂裏做事的,對他非常好,在他坐牢前曾勸他要改邪歸正,信耶穌。他問我這次文化大革命,他的嫂嫂會不會有什麽事?我說:“會有事,只是不會有像我這樣大的事。”

我有時在大巷上走一走,想看看我剛入監時,檢查我行李的那個兇神惡煞的犯人到底是那一個,看來看去都沒有。後來我想,是不是就是現在對我那麽好的小組長呢?像!一次我見他對組內的一個老犯人發脾氣,我一看那張發怒時兇神惡煞的臉,啊,是的,就是他。難怪他知道我是信耶穌的,難怪他現在對我這麽好!

他說,他感到我什麽都好,不過就是有點固執。我恐怕我鬧起來會連累他,就對他說:“我是還有問題的,你要離我遠一點,免得我出了事時連累你。”他說:“不,不會的!”我說:“我的判決書上說我‘瘋狂’,我真是會發瘋的,你現在看我好好的,到我一發起瘋來就會壞的了。”他還是不相信說:“不會吧!”說到這裏,我的心裏突然一亮,主使我看見一條可走的路。

我迅速地寫好一張報告:“我是一個信仰基督教的犯人,我的改造有特別的難處,心中常常感到苦悶;我恐怕我會犯錯誤。人民政府教導我們要靠攏政府,如實交代自己的思想問題。請求隊部批准我寫日記,將我的思想向政府彙報,爭取人民政府的教育。”

我將報告給小組長看。他看了說:“這不就行了,我這就幫你交給隊長。”他從隊部回來時,我問他:“可以嗎?”他說:“隊長說了,可以。”我們從窗口看見隊長走過。他告訴我,隊長這是往監獄育政科去請示去了。

這裏是非常嚴緊的監獄,我所在的中隊又是監獄中最嚴緊的集訓隊。我是被剝奪了一切權利,喪失了包括信仰在內的一切自由的人,不能說,不能唱,不能寫。這時,我雖然常常在軟弱、傍徨之中,可是聖靈又經常充溢著我的心,每當心裏的衝動無法壓抑之時,就用筆在手掌上寫:“我的主!”“我的神!”或其他經句。寫滿了再洗掉。真的是“我的兩手滴下沒藥,我的指頭有沒藥汁滴在門閂上。”現在好了,我已經得到批准,竟可以毫無顧忌的來寫我自己的心裏話了,“親愛的主,我感謝祢!”

我已經無法將當時寫的‘日記’重新寫出來了,只記得開頭一頁是一句話:“我的心呀,你為何憂悶?為何在我裏面煩躁?當仰望耶和華,因我還要讚美他!”。以後,我就逐日的說到我對真神和他的救恩,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認識。再後說到我在改造中的困難;因為我是信耶穌的,我對毛主席的態度只是尊敬、服從;“至於信仰、崇拜,那卻只能‘恨不相逢未嫁時’!”

日記寫到這裏,我沉思了;當我還是一個自由人時,我在這件事上頂撞了他們,結果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現在我是一個重刑反革命罪犯了,若再頂撞下去,是死定的了。我這‘日記’雖然是經過批准寫的,他們只要一反臉,照樣可以定罪的。只要加上一個“假暴露思想為名,行攻擊污蔑之實”的頭銜就行了。

我仿佛看見飛旋的子彈向我射來,心裏不禁一震!我想,我有一個妹妹住在離監獄不遠的地方,她能不能來收我的屍,用水洗洗我的槍創口的血污呢?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那樣怕。我問同小組一個老傷兵:“你們在戰場上打仗時,怕不怕?”他說:“未開始時很怕,一打起來,聞到火藥味以後就什麽都不怕了。”啊,開始吧!免得我的心總是畏縮。

我寫了一封信作為遺囑,希望能夠寄出去。我家裏人知道我打算將孩子們的名字取成“阿利路亞”。大的女兒取了音節“阿”,名叫“婀娜”;小的兒子取了音節“利”,名叫“利和”。我在信中說:“婀娜”的名字要改為“婀莉”,“利和”的名字要改為“路亞”;希望家人能和睦相處。我的家人看見這信,因著我將孩子們的名字已經續完整了,就會知道我打算不回去的了。我必須先將這封信寄出去,因為一進禁閉倉就再不准寄信的了。

我覺得一切的事都已經做好了以後,就又寫了兩篇。一篇指責他們迫害神的兒女,一篇說到有大災難會臨到這世代,主耶穌會再來。寫好了,忍著寒冷洗了個澡,禱告過,就將那‘日記’拿出去要交給隊長。

二十一、海中的路

我來到長巷口,請值班的犯人為我開了鐵門,我到隊部門口要找隊長;隊長不在。等了兩個鐘頭又去找一次,又是不在。奇怪,為什麽這‘日記’交不上去呢?難道其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安靜的又將‘日記’重新看了一遍,覺得末後兩篇與前面的不調和。撕開,改為以禱告結束。聽說隊長去什麽地方去了,改好以後也沒有交。

禮拜天,我整天躺在自己的床位上,什麽地方也不去。別人可能以為我閉目養神,其實我是在禱告。我不想跟別人說話,因為我實在軟弱,我要到主裏面去尋求庇護和力量。小組長在我的旁邊他自己的床位上縫縫補補,偶爾跟我說一兩句話。另一個姓鍾的小組長,在下床用毛筆在幫助同組的犯人在棉胎上寫各人的名字,等著集中收藏起來。

禮拜一上午,小組長對我說:“壞事了,剛才檢查我們小組的報紙,發現有一張印有毛主席大幅照片的報紙上塗了許多墨。估計是姓鍾的小組長不小心弄的,可是他又不承認。隊長問會不會是你在搞破壞,因為一個小組只有你一個年輕的。我說不會,因為我知道你整天連床都沒有下來。隊長又問‘日記’寫好了沒有,他要看。”我說:“寫好了”,便拿給他交上去。

在那個時候,塗污了毛主席像可是大罪,平民百姓可被判刑十幾年,一個罪犯更是不堪設想。我深深的感到,跟隨主才最安全,一切的事有主負責;如果憑著我們自己,我們也不知道橫禍會從那裏飛來。

又過了兩天,隊長找我到中隊部談話了。隊長姓文,湖南人,說的話我僅可聽得懂;沒有一點笑容,使人望而生畏;只是聽犯人說,他為人卻善良。他叫我在小凳子上坐下後就對我說:“你寫的‘日記’我看過了,看起來你的宗教信仰很深啊!”我說:“是的”。他說:“我知道廣州有許多禮拜堂,現在都怎麽樣了?”我說:“都被封了。”他說:“唔,我相信,那些禮拜堂以後都會還回給你們的。只是,我不管你是怎麽樣來到這裏的,你都得遵守這裏的紀律,你已經被剝奪了政治權利,不能在這裏搞宗教活動,知道嗎?”我說:“知道。”

我看見,那首‘從東方到西方’的歌不教唱了,中隊犯人要搞什麽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文娛活動,他也不要我參加。(後來我還聽一個犯人小組長說,文隊長在一次小組長會議上,說過我是一信教迷,並說我那封作為遺囑的信有問題,不能給我寄出去)。只有另一個姓姚的中隊長看過我的‘日記’之後,在一次晚上點名時,沒有提名的罵了我一陣子。因為我的‘日記’裏有一段話:“雖然世界忘記了祢,可是祢的見證仍在世界,人們還以祢的出生來作紀年,稱之為‘公元’,還以祢所定的日子來作為休息日,而且親切地稱為禮拜天。”他罵道:“二、三十歲的後生仔,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頑固,竟敢將我們的公元紀年和禮拜天,說成是出於他的神的,簡直是反動透頂!”

“哦,大能的主,信實的神,我感謝祢!在這紅色的海洋裏,祢實在為祢的孩子預備了一條可行的路。”

 二十二、這些事終必為你們的見證

這時,我犯了另外一種錯誤,就是我覺得隊長是那樣恩待我,我也應該守信用,不在犯人中間說及信仰的事。由於過分拘謹,以至同小組的犯人都不知道我是信耶穌的。有時聽見他們議論到信耶穌的事,有人推崇,有人仇視,我都不敢說話。我感到非常的沉悶、窒息。我心裏甚至響起:“沖過!戰士哪,沖過!”那首詩歌。快要調離這個隊了,我已經決定,到了新的隊時,我要不顧一切的告訴人,我是基督徒,讓犯人們都知道我是信耶穌的。

調隊了,我們可以上班做工了,再也不用整天在那裏學習了。小組長很替我高興,他大聲對我說:“你要調到機修中隊去了,那是個最好的隊啊!”

機修中隊是一個要搞生産的隊,隊長很多。管生産的隊長姓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有的犯人能說會唱,會迎合當時的時勢,唱起高調來,不亞於社會上的紅衛兵。我不想跟他們去爭,只求心靈不受踐踏,我願意做最苦的工。也不知道隊長是怎麽搞的,他把那些犯人分配到翻砂工段去了,卻將我分配到金工車間,讓我去開那台他所寶貴的銑床。

管教隊長姓張,他找我談話了,比較客觀,我在他面前做了見證。他希望我要相信政府的政策,安心改造。我說:“我的一切都在神的手裏,我的坐牢也出於神的旨意,我不會掙扎的。”他說:“照你這樣說,我們共產黨不是不能決定你的命運?”我說:“這是我所信的,我能夠在一切人、事、物後面看見神的手。”這話使他覺得非常希奇,以至他在幹部中間傳開了。他又說:“難道你以為再過十年還會有人信基督教嗎?”我說:“現在是最冷落的時候,再過十年,信的人會更多!”

指導員姓劉,他自以為很有水平。可能他認為管教隊長無能,不能折服我,便同管教隊長一起來找我談話。他說:“毛主席說,就世界觀來說,基本上只有兩家,不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就是資產階級的世界觀。你信基督教的世界觀就是資產階級的,就應當改造。”他的比馬列主義還要馬列的理論使我難以忍受,便頂撞他說:“什麽叫做‘基本上’?‘基本上’就不是絕對,就是還有例外。在世界上有錢的人信基督教的也有,而更多的是窮人,是無産者,你怎麽來解釋呢?”他無法回答我,便打起官腔說:“你要認罪服法!”我乾脆把怨氣倒出來說:“所謂我的犯罪事實都沒有同我見過面,你叫我怎麽來認罪?”

管教隊長換了一個強有力的張隊長來了。他很會說話,做事乾脆,殺星大,只是口才太好了一點,以至常常言過其實。年終評審時,因為我在‘自我評審材料’中寫著:“感謝人民政府給了我二十年那麽長的改造時間。”他在小組犯人面前罵我:“坐監還洋洋得意,全不為自己的妻子、兒女想一想,不要求你有無產階級的良心,你連資產階級的良心都沒有!”

他罵過我以後,又大聲吩咐我跟他出到中隊部的房間裏去。我坐下之後,他突然又緩和了。他問我為什麽要信耶穌,他說他不覺得這有什麽好處。

我說:“在我們信耶穌的人中有這麽一個笑話:一個虔誠的母親叫他兒子來參加家庭禮拜,兒子不來參加。母親對人說,他不敢來參加,因為他知道參加了禮拜就要信耶穌,信了耶穌就要上天堂,上了天堂就會沒有煙抽,那可怎麽辦?我們認為,不能用世俗的眼光來理解信耶穌的好處。”

他反唇相譏:“我看你們信耶穌,也不過是撈口煙抽抽。”我說:“你也可以這樣說,你們抽煙的人離不開煙,我們信耶穌的人離不開耶穌。馬克思、恩格斯也知道我們信耶穌的人是感情上的需要,是的,我的感情離不開我的信仰。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是跟我一樣的,我們離不開耶穌。”

他說:“你誇大了事實,在世界上只有少數人是跟你一樣的。”

我想了一想說:“也許,世界上只有少數人,這沒有什麽關係的。”他們是唯物主義者,他們認為只有人,沒有神,這人的大多數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們是信神的,我們知道,如果不是神的恩典,全人類的歷史加起來,在神面前也等於零。我們是不怕少數的。

最後,他要我服從幹部的管理,我說:“這一點我會做好的,因為我們認為是神給了你們權柄來管理我們的。”他顯得有點高興,說:“這樣你又給我們賦上神聖的色彩了。”

監獄開展了一個暴露思想的學習運動。我的機會來了,我應該讓犯人們都知道我是信耶穌的。

學習前,張隊長作了動員報告。犯人們回小組去了,我一個人留下來請示隊長:“張隊長,看來這次我應該將我的信仰問題在小組裏說明了吧!”他說:“你可以說,只是你不可宣揚你是對的。我問你,你到底是信仰毛主席呢?還是信仰耶穌呢?毛主席可是個偉大的天才啊,你到底信仰誰呢?你沒有辦法回答我了吧!”

他以為這一下就將我難住了。我限於罪犯的身份,不頂撞他,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照著他們的口頭禪還回給他說:“你很清楚,我的思想改造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二年的事。”

有一段時間,張隊長不知到那裏去了,換了一姓楊的管教隊長。他很囉索,常常找我談話,想在我的信仰上來教育我。一開始我頂撞了他。我不怕他,只是不堪他的煩絮。他一找我就說要送我帶著花崗岩的頭腦去見上帝,又說我想要做官,所以反對政府犯了罪。我覺得跟他說不清楚,就不說話,由得他說去。

又來了一個姓楊的科長。聽他說話很有政策水平,沒有當時流行的文化大革命腔。他主持辦了一個集訓班,我也在其中。

他找我獨自談話,對我說:“……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對我說,對罪惡的認識問題,或別的問題,你都可以說。”

我說:“我雖然對我的犯罪問題認識不足,只是我知道政府始終要為我解決的。我有一個問題是現在改造中的。”

他說:“你說吧!”我說:“科長可能知道,我是信耶穌的。”他說:“知道,你不是還說過,你之所以坐牢,是出於你的神的旨意的夢話嗎?”

我說:“你們以為這是夢話,我卻是非常清楚的話。我出身於一個世世代代信基督教的家庭,我自己年紀雖不算很大,可是我在信仰上已經走過了一段很長的路。我不明白,人民政府今天改造我,是要將我從一個對社會主義不利的人,改造成為對社會主義有利的人呢,還是要將我從一個信耶穌的人改造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呢?如果是前者,我應該接受,應該服從;如果是後者,二十年的刑期,再加上十年剝奪政權利的時間,仍然不夠!”

他想了想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我們不能強迫人們不信教,也不能強迫人們相信馬克思主義。”

我說:“如果照你這樣說,我就沒有問題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說這個話的。”

可能楊科長回去說服了楊隊長,集訓班一結束,他就對我客氣起來了,一直到我離開監獄,他都對我比較好。

     二十三、夢

張隊長之所以說我連資産價級的良心都沒有,是因為他檢查出入的信件時看了我妻子給我的來信。我的妻子寄給我的,不是一封封書信,而是一囊囊眼淚;孤單、貧困,受人冷眼,與家人不和,沒有希望。我真的是鐵石心腸嗎?不,親愛的主知道,為著我的親人,我的心裏是經歷了多少痛苦的折磨。被鬥爭、受鞭打、遭淩辱、被誤會,甚至是死亡驚嚇,我沒掉過一滴眼淚。只是為著我的妻兒,我卻不知道默默的流過多少眼淚。我有時候能見到年長的弟兄姊妹,我看他們總是那樣安祥,喜樂。可是我卻不行,有時候我可以竊笑,如隊長所說的,‘洋洋得意’,有時卻會墜入痛苦的深淵。

我常在夢中哭醒。開始時,我曾夢見我的岳母為著我,為著她的女兒痛痛哭泣,不肯受安慰。

有一次,我夢中看見我妻子的墳墓。墳墓非常大,包括前面的一個拱門,中間一條長約二十米的墜道,墜道的盡頭才是墓穴。我站在拱門前面放聲大哭。聽見我的哭聲,我的妻子穿著一身黑紗,幽靈似的在墓穴前面出現。看見了我就向我奔來,撲在我身上痛痛哭泣,向我訴說她的苦難,邀我跟她一起到墳墓中去。我感到主耶穌需要我完成一件使命,無法答應她的要求,便讓她一個人回墳墓中去。我想等我完成了主給我的使命以後,再回來叫醒她。我發現有邪靈在墳墓中搞擾她的安寧,就用虔誠的禱告驅趕了邪靈。

又一次,我夢見我的妻子借了債,到期無法償還,就去向債主求情,請求寬限,受了債主的侮辱。我的心如刀絞。哦,不行了,我的妻子頂不住了!已經三年多了,我必須回去,我要回到她的身邊去!可是醒來,仍舊是牢固的監倉,牢固的鐵門,漫漫的刑期!“我親愛的主,祢知道我心裏傷痛,求祢看顧我那可憐的妻兒。”

    二十四、刺

從前,我以為我很剛強,可以撇下一切來跟從主,可以為主受苦。然而事實使我看見,我實在是弱者中的弱者,憑著我自己,我實在沒有一點力量。如果憑著著我自己,我早已經跌倒了一千次了,我之所以沒有讓撒但得著像篩麥子那樣篩我,反能在苦難中進取,這實在是主的恩典,主的憐憫。當我打算寫這本小書之時,我感到要寫的東西太多,不知道該寫那些事好。當我認真的回意了那段歷程之後,發現在這中間有兩條主線,就是:一、我的軟弱和失敗;二、主的恩典和能力。我想,我應該靠著主恩將這個主題寫出來。

關於我的軟弱,還有一件事是我必須說的。監獄裏提倡用毛澤東思想來改造犯人,要求犯人要隨身攜帶毛主席語錄本。前面我已經說過,對於學習毛主席著作,我覺得我可以順從他們。他們那段時間說的學習,其實是崇拜式的學習;我們說的學習只是一般的學習,或是應付式的學習。我覺得我既可以學習,也就可以帶。為了帶語錄本上車間,他們又給每一個犯人縫了一個語錄袋,規定開、收工時要帶著,開會時要帶著。我從窗口看女犯人集隊經過時,看見曾恩真老姊妹也帶了語錄袋了,我也順從地要了。掛上一個語錄袋之後,我心裏感到非常苦,總想把它摔掉。一次開大會時看見一個年老的弟兄沒有帶語錄袋,我心裏痛苦極了。“我親愛的主,我錯了,我本應該拚著不要這個語錄袋。我主,祢是無所不能的,求祢撥去這根刺。”可是主沒有除去這根使我痛苦的刺,我也沒有力量反抗,一直到七二年,林彪摔死以後,我才得到解脫。因著這根刺,我實在看見了我的無有,我的軟弱。

    二十五、十字架上的強盜

一九七0年,又有一個恐怖時期。社會上是開展什麽‘一打三反’運動,監獄裏則開展名為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的‘四大運動’。幹部常給我們讀判刑布告。有一張布告就槍斃五、六十個人的。犯人中也一下子將很多人揪出來,鬥爭往死裏鬥。事後我們知道在別的中隊有鬥爭時被打死的,也有自殺的。寫坦白交代材料,寫檢舉揭發材料,人人都要寫。有的人想立功贖罪,有的人以鎮人為樂,有的人害怕連累到自己,人人都在寫檢舉。

我寫什麽呢?這個犯人跟我說過攻擊的話,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能檢舉;那個犯人跟我說話時雖有第三者在場,估計第三者會忘記了,不能寫;還有的話雖是多人知道的,只是說出來恐怕那犯人會被槍斃,太罪過了,沉住氣,等找到我時再說。這樣一來,我就寫不出檢舉材料來了,剩下的只有坦白交代。坦白交代,啊,我還真的有東西要交代的呢!

還在集訓隊時,有一次學習毛主席著作,讀到一篇毛主席教導人們不要被糖衣炮彈所擊中,不要受人的吹捧的文章。我就說:“人性是難以勝過吹捧的。有一個故事這樣說:百獸之王的獅子有一次下了決心不受吹捧。狗大臣來朝見它,獅子問狗說:‘這次出巡森林的情況如何?’狗答道:‘我王萬歲!我王洪福齊天!這森林中衆生都托我王洪福……’。獅子大王怒道:‘出去!囉索了半天,還不知道你要說什麽!’狐狸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便對狗嗤之以鼻:‘真是狗東西,沒有一點真本事,只靠吹吹拍拍混日子!’然後又轉過來對獅子說:‘大王也不要怪它,因為它不過是一隻狗。實在說,我可以說是見多識廣,只是像您這樣不受吹捧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獅子大王樂滋滋的。它沒有想到,它已經接受了狐狸的吹捧了。”說完了,我心裏竊笑,欣償自己的巧妙。你把我關到監獄裏來了,叫我學習你的著作,我還要彈彈你,你對我有什麽辦法?

一次,隊長叫我們出外面做雜工。我在拌灰砂,太陽曬得我有點難受。那時人總把毛主席比作太陽。我心裏想,已經是秋天了,這太陽會成為冬日的太陽,不會再燙人了。我正想著,有一個年輕的犯人對我說:“你這樣讓太陽曬,我給你一個帽子好不好?”我指了指太陽,笑著對他說:“不用,你不要怕它,已經是秋天了,它是沒有什麽熱力的了。”他會心的笑了。

現在,這些當時我以為巧妙,以為得意的事都在我的心裏湧上來,要向政府交代。想到交代,我就害怕;交代出去,這卻是嚴重的問題,因為含沙射影攻擊毛主席是大罪,交代了我就得低頭認罪。(我直到現在還沒有向人認過罪,因為我沒有讓人抓到我有什麽犯罪的言行。為著我信耶穌,我是連錯都不認的。)而現在,啊,該死!我竟讓人抓住把柄。算了,不交代。可是不行,我仿佛看見有一個以前同小組的老犯人起來檢舉我,看見那個年輕的犯人要檢舉我。我恨他們,巴不得他們死了才好。我馬上覺得我這是殺人的惡心,自己做出來的事自己承當,不能怪別人檢舉。我要自己先交代,這樣我才能不恨人,讓他們來檢舉。

“哦,我的主,我就是這麽敗壞,我一開口就是攻擊在上執政的人。我實在是一個該死的罪犯。我主,是祢站在人的那邊來定我的罪,我無話可說。我實在是十字架上的強盜,我被判刑是我應得的刑罰。哦主,我還要感謝祢,因為我能夠與祢聖潔的主同釘,人們是在打倒耶穌的喊聲中,把我釘在十字架上的。”這時,我吟了一節詩歌,寄調“懇求救主格外垂憐”:

“我是十字架上強盜,為己罪當死;

哦何幸,我竟與主同釘!

主,求祢記念!

救主!救主!請聽我禱告:

既有別人蒙主恩召,莫把我棄掉!

 二十六、我的神!我的神!為何離棄我?

我看見我自己是那樣敗壞。我不耽心自己的得救,因為主耶穌是罪人的救主;只是我感到,我實在不配做主的工人,不配為主作見證了。沒有想到,當我老實的向他們交代了問題,承認了我的敗壞和罪過之後,隊長們卻對我仍然一樣。這時如果他們將我抓住,向我進攻,我就會垮了。只是感謝主的保守,他們太忙,好像無暇顧及我。

家裏的來信越來越少,二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我都不見家裏有一封來信(後來知道有些信被中隊部扣留了)。起初,我見有信發,就去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慢慢的,我不去看了。再以後,我甚至害怕有信來了,因為我已經預感到家裏會有事情發生了。

我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妻子來信說,她困難得再也無法在我家生活下去了,她要離開我家,請求我允許她離婚。我墜入了痛苦的深淵。

我知道我的患難是暫時的,我必定會回家,所以一直挽留著我的妻子。我不是怕再也娶不到妻子,而是痛心、憐惜那與我同負一個苦軛的弱女。在這個世代,信耶穌的家就像海中的一頁小舟。我知道她若開我的家,嫁給一個不信主的人,她的靈魂一定會失喪。

我若能見到她,我相信我能夠將她挽回。只是,我是在捆鎖之中,不單不能到她身邊去,甚至我的信,一個月也只能寄一封,每一封信不能超過二百個字。“我主,祢的揀選難道也是是而又非的嗎?為什麽祢所給我的妻子,為著祢的緣故受了那麽多的苦,流了那麽多眼淚,結果還遭到祢的棄絕呢?我主,我主,祢能夠開一千條路來救援我,只是祢緊緊的將我捆住,不讓我得到一點救援。我主,祢為什麽站在遠處?祢為何掩面不顧?我的心在我裏面如蠟溶化。我的神!我的神!祢為何離棄我?……”

二十七、蒙憐憫

這時有一個姓鍾的小組長,他見我的情形就去告訴對我較好的王隊長。王隊長安慰了我一番,問我有什麽要求。我就要求他給我寄出二封長信。信寄出去了,卻沒有回信。白天要做工,和著眼淚勉強吞幾口飯。晚上放下蚊帳之後,就將一條毛巾墊在枕頭上,任由眼淚流淌。

我站在機床旁邊幾乎暈倒了。我就想,反正我就差不多要死了,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死了以後,她也可以改嫁了。這樣想定了以後,痛苦減輕了,身體也慢慢恢復了。我的妻子接到我的長信後,回了一封信。雖然她還不置可否,但總算來了信,我有了一點希望。

過了段時間,她受了一些刺激,又向我提出她要走。這一次,我的痛苦比前次輕了一點。只是,心裏空蕩蕩的如同荒漠。想到自己的苦難、失喪,弟兄姊妹的誤會,親人的離棄,眼淚就如泉湧。我能感到我心臟跳動的間歇,三次五次間歇一次,有時跳一次也間歇一次。我知道這是神經官能症,也不求醫。因為我想,我已不能為主作工了,我之所以活下去是為著我那可憐的妻兒,現在看來,我活著反而造成她的痛苦。哦,生存對我還有什麽價值?“我主,求祢接我回去。人都是有限的,祢赦免我們,祢愛我那可憐的妻子到底。但願我們能夠在祢的腳前相會!”

我又幾乎在機床旁邊暈倒了。我已經不怕死了,我想,我就這樣衰弱下去,很快就能走完我的路了,……。然而,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主的同在有力的臨在我的心裏。我感到新鮮、滋潤、安慰,痛苦頓時消失。哦,親愛的主,他並沒有撇棄我,他就在我的心裏。“大能的神,祢能夠看顧我的妻兒,祢會負責的,我不用擔心。慈愛的主,我不能懷疑祢的慈愛,祢的旨意就是我的最好。有祢的同在,一切的喪失都算不得什麽,哦主,照祢的旨意……”

我突然好了。現在我又能夠凡事信靠、交托主了。雖然我還看不到妻子的來信,卻不再害怕她會離開我的家了。從那以後,我的妻子的處境也有了好轉。在香港的一個弟弟按時給他寄錢,叔父從南洋回來也安慰了她。過了一段時間,她還帶著我的小兒子到監獄裏來探望我。

這時,我變得非常容易動感情。看見一個犯人病了,甚至是曾經對我很不好的犯人,我看見他軟弱的躺著,想到他沒有一個親人來看看他,我的眼淚就幾乎要掉出來。看戲時,聽到一句普通的唱詞,“……家貧窮,無力撫養……”,同情的眼淚便會奪眶而出。因為我知道那簡單的一句唱詞中,包含著多少辛酸。

我已經明白,我之所以遇到這樣的事,實在是出於神的恩典。這就是要破碎我的情感,治死我的魂生命的十字架。本來我有我自‘己’的情感,有我自‘己’的愛、憎,有我自‘己’感情的外殼,聖靈對我也感而不動;直到神借著十字架破碎了我的情感的外殼,我才能“與喜樂的人同樂,與哀哭的的人同哭”。

往後幾年,有時也幾乎整年收不到一封家信,只是我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痛苦、害怕了。有好心的隊長見我家裏那樣長時間沒有資訊,會問我有沒有顧慮。我說:“最大的事,就是我的妻子帶著我的孩子離開我家就是了,我已經想過了。”

二十八、願祢堅立我們手所作的工

小時候聽我祖父給我們講聖經故事,約瑟的故事使我特別感動。現在我知道,我之所以那樣感動,是因為主也命定我有這樣一段監獄生涯。約瑟在埃及、在獄中有主與他同在,使他手中的工作盡都順利。我心裏很有把握——主會祝福我手中的工作的。

我本來是讀物理的,現在學工,接近我的本行,所以我學得很快。半年脫手操作,不到一年就帶徒工了。經常會有許多特殊的生産任務,照人看來,我們的設備是根本無法加工出來的。可是因為別的工廠也無法加工,隊長只好硬給我們壓下來。別人遇到這種情況就會叫苦,說沒有辦法。我卻從來不講價錢,因為我知道,隊長既將這樣的任務壓下來了,就是主已經將這事交在我的手裏了。我就靠著主的帶領,一步步的做去。我看見:沒有資料,資料有了;沒有工具,工具有了;辦法有了。最後完成了,完成得比隊長希望的還好。

有好幾次,他們對我的工作感到希奇,以至監獄的領導人都來看我做工。因為外面那些設備齊全、技術力量雄厚的大廠都加工不出來的東西,我卻利用僅有的一台銑床加工出來了。

常會有這樣的事,我發現我的工作現在須要一種刀具或是工具,是原來沒有想到的;我到倉庫看看,剛好進了一批刀具、工具,剛好有我所需要的。不要說我是個沒有行動自由的犯人,我就是一個自由人,馬上去廣州買,來回也要幾天。

生産不斷發展,工廠由原來的維修小廠,發展成為一個機床廠。設備越來越多,我所做的工作也越來越多,因為管生産的隊長都信任我,將重要的工作交給我。最後,我因著技術革新的成功,成了全監聞名的人。為此監獄破例的給了我兩次減刑的獎勵。我知道減刑對我是沒有什麽意義的,我寫報告給隊長:“我知道,人民政府若復查一下我的案情,我的刑期早已沒有了。我之所以將人民政府交給我的一切工作儘量做好,並不是想得到減刑獎勵,而是想用我的實際行動來告訴人:一個基督徒是怎樣做人的。”

二十九、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

當我在工作上初露鋒芒的時候,可能是隊長們認為我什麽都好,就是信耶穌不好,管教隊長,張隊長在打主意想教育我了。有一次,我從車間的空地經過,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就知道他想向我的信仰問題進攻了。

過了兩天,他找我談話了,拿了一本《馬克思、恩格斯論宗教》的小冊子給我看,希望我能借著這樣的學習改造我的信仰。我告訴他,我並非不懂得馬列主義對宗教的看法,只是我的信仰太深,無法改造的。我對他說:“我會使你失望的!”他說:“不會的。”

幾個月以後,他又找我談話,問我學習有什麽收穫。我說:“我開始時已對你說過,我會使你失望的,那些辯論我早已清楚。我也並不是不懂科學,我是讀物理的。所有這些都無法改變我的信仰,因為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

本來他一片心血,以為我多少總會說有點什麽收穫的,沒有想到我卻兩句話頂死了。這使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駡起來:“你是什麽東西,一個臭勞改犯。你間直污辱了耶穌!耶穌會要你嗎?不知道羞恥!竟敢將革命導師的英明論斷說成是‘辯論’。誰跟你辯論?你又要跟誰辯論?不害羞!你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睛看一看,無產階級文化革命以來,各條戰線是怎麽樣的大好形勢,死死抱著你的唯心主義不放……”

我沒有料到會這樣挨駡的,有點惶恐。可是我又沒有其他辦法,只好由得他罵。他能找到的語言,都找出來了;罵得也有點累了,見我還是一言不發,最後便大聲呵叱道:“出去!”我拿起我的小凳子便走了。

已經幾年了,他們沒有來摸我的信仰。我就想盡自己的力量將工作做好,爭取人們對我們的瞭解。經他這樣一頓臭駡,重又使我的心一橫——沒有辦法,由得他們煮還是燙!

然而,我只是挨了一頓罵,他卻再沒有別的辦法來治我。對我好的隊長還特特到我機床旁邊來看我,以為我這樣挨了罵會鬧情緒。看見我一點事都沒有才放心的走了。他們不明白,為著我們是信主的緣故,我們是喜歡這樣被人罵的。

‘批林批孔’運動來了,張隊長已經是大隊長了。他借著運動又想來批判我的信仰了。我覺得好笑,他們在我的判決書上寫著“為了誓死捍衛林副主席”,而把我關進了監獄。現在他們罵林彪是叛徒、賣國賊了,不但不將我的判決書改一改,轉二個彎又說我們是林彪反黨集團的社會基礎,又批判起我們來了。我在報紙上看見,那些與林彪一起在文化大革命中浮起來的人物的批林批孔文章,他們總是那樣革命,那樣一貫正確。我真佩服他們的厚臉皮。

我們是上夜班,白天學習。集合點名的時候,張隊長就點名說我:“人家全中國人民都在學習毛主席著作,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你卻糾集一班人在那裏念經。你說你到底是幹什麽的?是不是倒退復辟?……”

一個小麻雀在窗外安閒地在啄食。“哦主,我感謝祢,祢不允許,一隻麻雀也不會掉在地上。人們曾經公開聲稱要消滅麻雀,可是經過了幾場患難之後,麻雀卻仍舊安然。哦主,實在,我的一切都在祢的手裏,我不用害怕人。”

本來監獄是不准犯人談論自己的案情的,隊長既然這樣點名說我,我就‘蛇沿打蛇棍上’,學習發言時承認自己的案情,讓更加多的人知道我犯的是什麽‘罪’,讓他們知道我的信仰,我心裏的盼望。

‘批林批孔’運動畢竟不敢像文化大革命那樣搞了。大多數幹部對我也比較瞭解了,我可以說沒有受到什麽衝擊。只是同我一個大隊的鄧文清老弟兄受到的批評、恐嚇卻多了。每次大隊開什麽會時張隊長都幾乎恐嚇他:“……你現在已是無期徒刑,再這樣下去,你要考慮你的下場!”

三十、音樂啞人

還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們的《詩歌》不准唱了。世俗的,尤其是那些崇拜領袖的歌,卻來強迫我們唱。我心裏難過極了。我體會到“情願我的右手忘記技巧”,“情願我的舌頭貼於上膛”那種心情了。每當要唱歌時,我就濫竽充數的動動嘴不出聲。好在唱歌都是集體唱,容易混。犯人中很少會教唱歌的,有人提議要我教唱歌,我說:“不懂。”他們搞所謂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文娛演出,個個犯人都報名參加,只有我不報名。有一個不瞭解我的犯人小組長,硬將我的名寫上去,我也不去,又惹得隊長一頓批評。啊,批評吧!批評算得什麽?只要不強迫我去唱那些使我心靈受踐踏的歌就行了。

我覺得,如果讓人知道我會唱歌始終有麻煩,便乾脆說自己不會唱歌,什麽歌都不唱。有時候詩歌在心裏迥響,真是難以壓抑。好在我開的那台機床因為電機裝得不好,吵聲很大。每當我看看左右無人,我就可以輕聲唱詩。哦,我是多麽喜歡這吵聲,因為我能夠在它的掩蔽下讚美親愛的主。後來他們給我的機床換了一個電機,我還真的不願意呢!

七六年下半年,社會上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又是大強迫犯人唱歌。什麽“新生事物歌”,什麽“新天地、新人新事”,不但集體唱。小組唱,還要一個一個人單獨唱。唱得好不好他們不管,卻要你唱出字來。開始好多天了,明天就要輪到我了。我眼看著我的航船就要觸礁了,只是我仍然安靜,不焦急怎麽過去。憑著多年的經驗,我知道主會保守。第二天,我聽見廣播電臺廣播哀樂。注意一聽,原來毛主席逝世了。有紀律宣佈,犯人多少天內一律不准唱歌。感謝主,他又帶領我過了一關。

打倒‘四人幫’之後,再沒有強迫唱歌的事情發生了。七九年元旦,廣播電臺播放了一些世界名曲。一個犯人高興的將我從床上拉起來,說:“快到大巷來聽,你們的聖樂!”啊,是的,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調。我好像是在做夢,想不到我在監倉裏還能夠聽到讚美主的音樂。我知道我快要出監了,真想放聲唱首歌讓他們聽聽,讓他們知道我不是音樂啞人。只是,我試了試喉嚨,啊,不行了,我真的唱不出來了。

三十一、忍耐等候

七八年,我已經是一個熟練、多能的技工了,又是監獄有名的技術革新能手。監獄的情形對我的信仰也已經完全沒有了壓力。幾乎每個禮拜都有人得到釋放。從家裏的來信中我知道,我也快要出監了。

雖說快了、快了!可也還是不知其期的。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又過去了;啊,又要打算在監獄裏過年了。當我的心裏空蕩蕩的時候,我會覺得難以忍受。看見有人出監感慨不已;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當主的同在感覺明顯時,我又覺得,這是出於神的旨意,這就是於我的最好,“哦主,我感謝祢!”

由於心有所感,我對一個犯人說:“《三國演義》中的左慈是個神仙,曹操令人用棍子打他,打的人都打累了,看看他時,他卻睡著了。曹操將他關了一個月,放出他來時,他那蒼白的臉反倒紅了一點。左慈被關了一個月臉紅了一點,我們被關了十年,臉也要紅一點才行。”

三十二、祢要領我到盡頭!

一九七九年四月九日,我終於出監了,平反釋放。村裏的年輕人,我幾乎都不認識了。因為我腦子裏的印象是凝固的,只記得我坐牢前他們的樣子;他們竟都變了樣了。監獄裏的時間也是比較凝固的,我未入監時的一切我還記得非常清楚,因我覺得就是不久以前的事;他們卻說已經很久了。我的一個姊夫對我說:“十年監牢,我以為你會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成了老頭子了,沒有想到你還跟從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我們的老姊妹,曾恩真姊妹,七二年在監獄裏已經蒙召主裏安息了。她已經得著了主為她預備的賞賜。

八二年,與我一同坐監,一同得釋的羅斯碩弟兄,因病逝世。我送喪時站在他的墳墓前有點羡慕他們:他們的路已經走完,而我卻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苦難、驚嚇、引誘在等著我;我是這麽軟弱,說不定還會失足跌倒,……。我正這樣想的時候,聖靈給了我一句話:“他能保全我所交托他的,直到那日。”

“哦主,我感謝祢!我雖然軟弱、不堪,可是祢有恩典和能力。只要我將一切都擺在祢的手裏,祢就會保全我所交托給祢的,直到我俯伏在祢腳前,在義中見祢的面。(我的心啊,你應當在主裏面安息!)哦主,我再一次將我的一切澆奠在祢的腳前,照祢的旨意,祢來帶領我走完我當走的路!”

“耶穌祢是首先、末後,     祢要領我到盡頭;

因著已往,我讚美祢,     為著將來我靠祢。

贊他!贊他!贊我恩人!   聖徒們哪當高聲!

贊他!贊他!直到天上!   贊得完全贊得長!”

阿門!阿門!

式微
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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