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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邢福增教授)2020.6.28

講題: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經課:耶利米書20:7-13;羅馬書6:1b-11;馬太福音10:24-39
講員:邢福增教授

生命的選擇

今主日的講題,是來自捷克文學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早年曾改編為電影「布拉格之戀」。小說是以1968年蘇軍入侵捷克,鎮壓布拉格之春民主運動為背景的愛情故事,帶出值得深思的問題:人生所作的決定,最理想當然是可以把每一個可能的選擇都試過,然後再比較到底那一個選擇是最好的。但現實是,這根本是不存在的。人生只有一次,我們永遠不知道這選擇是否比其他選擇更好或更壞,對不對?

弟兄姊妹,人生難免要作選擇,有些選擇無關痛癢,比如今早在家上網崇拜,還是來到現場(甚至別教會);或中午到哪食飯……但有些選擇,卻令人感到極其沉重,擔心選錯了,就錯恨難返。選擇背後,我們感受到輕與重的拉扯,這正是貫穿今主日經課的主題。

假使召命原來不像你預期

有時,我們明明滿懷自信地做某個選擇,但慢慢發現,事情卻不像原先般發展。正如一首頗令人有共鳴的流行曲──「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歌詞第一句:「容我割開這肉身,拿下碎的心重嵌」,完全將那份內心的痛表白出來。

《耶利米書》廿章,正是一位先知突然發現,世界,其至是上主的召命原來不像預期時,發自內心掙扎的獨白。其實,這也是向耶和華的呼喊。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是被耶和華「欺哄」。天主教《思高版聖經》將「欺哄」釋作「誘惑」。耶利米對被召作先知,確有一定期望,與其說這是主觀的想像,毋寧說是耶和和華給他的「合理期望(誘惑)」。但現在他發現「世界原來不像他預期」……先知不得不發出「我也被你欺哄了」的埋怨,深感自己信錯了耶和華!

那麼,耶和華如何呼召耶利米?讓我們看看《耶利米書》一章的記載:在耶路撒冷被擄前,耶和華的話臨到耶利米:「我尚未將你造在母腹中,就已認識你;你未出母胎,我已將你分別為聖,派你作列國的先知。」(一5)「你不要怕他們,因為我與你同在,要拯救你。這是耶和華說的。」(一8)

顯然,耶利米發現自己被騙上了賊船。在二十章開始時,耶利米按耶和華吩咐說預言後,便受到聖殿的總管祭司巴施戶珥毆打,並將他鎖在聖殿北面的便雅憫門。雖然在第二日,耶利米繼續對巴施戶珥宣講耶和華的話(二3-6),但第7節開始,耶利米立即向耶和華表達不滿,「我終日成為笑柄,人人都戲弄我。」先知的職分對耶利米而言,變成了極大的羞辱。

在8至10節,耶利米剖白其內心世界:「我每逢講話的時候,就哀嘆,我喊叫:『有暴力和毀滅!』因為耶和華的話終日成了我的凌辱和譏刺。」(廿8)「我聽見許多的毀謗,四圍都是驚嚇;連我知己朋友都看著我跌倒」(廿10a)。他恨不得「不再提耶和華,也不再奉他的名講論」(廿9a),這似乎是令他可以輕鬆的解脫,但這樣他又面對內心極大爭戰:「我心裏便覺得似乎有燒著的火悶在我骨中,我忍受不住,不能自禁」(廿9b)。面對外在環境(暴力、毀滅、凌辱、譏刺、毀謗、驚嚇),唯一的選擇就是「劈炮」(辭職),但耶利米內心卻仍有一團火在燃燒,迫使他再次反思召命。

在拉扯中的堅持

在拉扯之中,耶利米如何選擇?「忍受不住,不能自禁」催迫耶利米繼續去發聲。那麼,他如何面對這不似預期的世界?耶利米只能回想耶和華昔日的應許──「同在」。他在11節筆鋒一轉,說「然而,耶和華與我同在,好像可怕的勇士」。他以「可怕的勇士」來形容耶和華,「可怕」是向著那些迫害先知的人的,因著耶和華的同在,耶利米深信,迫害他的都要「蒙羞」。這位耶和華,又是一位「考驗義人、察看人肺腑心腸的萬軍之耶和華」(廿12),因此,耶利米的痛苦及掙扎,耶和華一定知道,最後,他不得不發出讚美(廿13)。

表面上看來,經文由不滿、埋怨到信靠及讚美,似乎很戲劇化。對於同樣面對類似拉扯及掙扎的我們,當然不是機械公式化地應用,而需要真實面對其中的張力。當我們再看14至18節時,見到耶利米甚至還在咒詛自己的生日,作生不如死的控訴。所以,耶和華的信實,並沒有馬上將外在威脅消除,先知仍真真實實地面對著暴力、毀滅、凌辱、譏刺、毀謗、驚嚇……但即或如此,耶利米卻選擇繼續承擔召命,也承受伴隨著召命而來的各種挑戰,而讓他可以堅持下去的,是抓緊耶和華的同在。耶利米好像在輕與重之間作出了選擇,但與其說這是選擇,倒不如說是他的堅持。接下來廿一章,耶和華的話再次臨到,耶利米便遵命,宣告耶路撤冷將被毀……

拒絕活在罪中

面對一個不像預期的世界,先知曾想過放棄召命,而比這更徹底的,是改變自己,完全與這個世界認同。

《羅馬書》六章的經課,保羅在處理基督徒的生活,特別是如何面對罪的問題。他在第五章討論了「因信稱義」後,在第六章一開始便問:如果因信稱義代表恩典,那麼,基督徒是否可以繼續活在罪中,藉此證明恩典的偉大?對這問題,保羅並不是說:「感謝主,真係好!」而是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不可」。為何保羅會拋出這問題?真的有基督徒會以犯罪來證明恩典嗎?還是,基督徒因著自己的軟弱,卻又無法擺脫活在罪中的生活,因而需要找個更神聖的理由來為自己開脫?

保羅處理的,同樣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問題,如何避免基督徒陷在罪惡之中?如果擺脫不了罪,倒不如接納在罪中活的自己,是否更符合現實?再以上帝為理由為自己站台,更是無懈可擊!這種做法,表面上仍肯定及高舉恩典,但實際上,無疑是向罪降服,成為「罪的奴隸」,完全跟罪惡的現實認同。

保羅指出,基督徒必須認定自己的身分,這是新生活的基礎:基督徒的生命要跟基督連結在一起,關鍵在於,每一位基督徒已經藉洗禮歸入基督的死,再與基督「一同埋葬」,成為「向罪死了的人」(六3-4)。如果與基督同死同埋葬是已實現的事實,那麼,接下來便要迎接那仍未實現的,就是與基督一同復活。這是將來的榮耀,藉著盼望來支撐基督徒當下的生活(六5)。因著這盼望,基督徒要宣告,「舊我」已經死去,「不再作罪的奴隸」,就是說,生命可以「脫離」罪惡權勢的轄制(六6-7)。更重要,基督徒的生命,成為與基督同活的生命,這也是「在基督耶穌裏」對上帝活的生命,就是向上帝負責的生命(六8-11)。

我們與惡的距離

早前,台灣有電影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深刻地揭示出人性真實的一面。導演林君陽曾說:「我們都以為自己是好人,但我們很多時候都有惡念而不自知,有些人的惡念展現出來,有些人沒有,而每個人的善念與惡念都主導了現在這個世界的面貌。」我相信,作為基督徒,我們應對此有更深的體會。是的,我們活在一個惡的世界之中,基督徒並不是「善」的化身,而是覺醒到「惡」的真實,在善惡掙扎中,但仍致力追求善的人。保羅後來真的說:「感謝主呀」,但在這句前,他卻說:「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羅七18b),「我真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必死的身體呢?」(七24),接著才是:「感謝上帝,靠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能!」(七25a) 原來,我們與善的距離是多麼的遠,我們的惡的距離又是多麼的近……

那麼,基督徒的出路在那裏?答案就是因信稱義的恩典。唯有靠賴基督赦罪恩典,我們才能面對自己。雖然我們仍然活在這個罪惡的世代,仍會面對罪惡的誘惑,仍然會有軟弱的時候,但當基督徒認清自己的身分,我們的生命已經被主的寶血救贖,是向上帝負責,而不是作罪奴隸的生活;與主同活,在善與惡交戰之中,不斷依靠上主的力量,去克勝罪惡,面對自我,盼望將來的榮耀。

作主門徒,不要怕

是的,面對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活在一個原來不似預期的世界之中,基督徒要堅持召命,要活出與自己身分相稱的生活,真的很沉重,很辛苦,甚至還要面對外在環境更猛烈的打壓。這是《馬太福音》經課中耶穌向門徒的教導。耶穌在揀選及差遣十二位門徒說:「看哪!我差你們出去,如同羊進入狼群」(十16),「你們要為我的名被眾人憎恨」(十22)

耶穌對即將「送羊入狼口」的門徒說:「所以,不要怕他們」。「他們」是誰?就是那些痛恨耶穌的宗教權威及政治領袖。因為耶穌的教導,既顛覆了猶太教傳統,也被視為威脅現有政權;他們務要將耶穌除掉。但耶穌先後說:「不要怕他們」、「不要懼怕」(十26、28、29)耶穌知道,日後門徒將面對更大規模的逼害與挑戰,門徒需要勇敢地公開為主作見證:「你們要在明處說出來」、「要在屋頂上宣揚出來」,在在需要極大的勇氣(十26-28);要「在人面前認我」(十32),並且要過一個「配作我的門徒」的生活(十37-38),就是「背自己的十字架」來跟從耶穌的生活(十38)。

門徒背十字架,當然不完全是指向被釘在十架上的刑罰,而是以此來象徵各人要為信仰付上代價。「代價」好像予人負面印象,但耶穌卻通過「得著性命的,要喪失性命;為我喪失性命的,要得著性命」(十39)的對比,吊詭地指出,背十架的背後,其實是每位門徒要回答的問題:為了耶穌基督,為了這個信仰,你願意捨棄自己的生命,或是生命中看為貴重的人或事嗎?

身處此時此地的香港,這段經文對我們有何有意義呢?我們會否因公開為信仰作見證而被逼害,甚至捨命?我們內心會否懼怕表達或堅持自己的信仰立場?還是我們根本沒有可以表達或堅持的立場與信念?在我們生命中,耶穌基督是否勝過一切?還是有太多的人與事,佔據了我們的心?「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我們是不敢為信仰付代價?還是將某些東西置於更高的位置,將上帝邊緣化?口裡說「為了信仰」,骨子裡卻是另一回事?

是與不,輕與重

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被納粹德軍處決後,他的好友英國哲齊斯特主教(Bishop of Chichester)貝爾(George Bell)曾說:「潘霍華說過:『當基督呼召一個人,祂召他來為祂死。』死的形式有多種,不過作基督門徒的真諦可說是完全包括在這句話裏面了。潘霍華在受刑之前已經殉過許多次的道。」( ‘When Christ calls a man’, says Dietrich Bonhoeffer, ‘he bids him come and die.’ There are different kinds of dying, it is true; but the essence of discipleship is contained in those words. And the marvelous book is a commentary on the cost. Dietrich himself was a martyr many times before he died. )對,他的殉道不僅是他的被捕與行刑,正如蘇恩佩姊妹說:潘的殉道早在他在意志上對基督說「是」,對自己說「不」的時候就開始了!

相信我們都不想成為殉道者,但弟兄姊妹,我們最近是否曾對基督說「是」,對自己說「不」?還是對自己說「是」,對基督說「不」?對基督說「是」,對自己說「不」,是考驗我們,是否願意順服上帝的主權,也就從自我中心改為以上帝為中心的生活。即或這個世界原來(仍然)不似預期,但卻堅持以天國的價值來重新審視自己,以及與其他人的關係。甚麼是我們要堅持的?甚麼是我們的底線?這問題是要求我們去回答的。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中提出「非如此不可!」(It must be)的拷問。他說:「只有必需的東西才是重的,只有重的東西才有價值」(only necessity is heavy, and only what is heavy has value)。無疑,這是沉重地負起自己命運的選擇,昔日的先知及門徒,也面對同樣的選擇,還要(能)揹起生命的「重」嗎?潘霍華在《獄中書簡》(Letters and Papers form Prison)說:「我們必須完全過着今生的生活,才能學習到信心。」(only learns to have faith by living in the full this-worldliness of life)他所指的今生,就是「負起生命的一切責任與困難,成功與失敗,一切經驗與無可奈何之事。就在這樣的生命中,我們才把自己無條件地放置在上帝手裏,參與祂在世上的苦難,與基督在客西馬尼園一同警醒」(living fully in the midst of life’s tasks, questions, successes and failures, experiences, and perplexities—then one takes seriously no longer one’s own sufferings but rather he suffering of God in the world. Then one stays awake with Christ in Gethsemane)。是的,這種負起真的十分沉重……

昆德拉說:「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最激越生命實現的形象。負擔愈沉重,我們的生命就愈貼近地面,生命就愈寫實也愈真實。相反的,完全沒有負擔會讓人的存在變得比空氣還輕,會讓人的存在飛起,遠離地面,遠離人世的存在,變得只是似真非真,一切動作都變得自由自在,卻又無足輕重。那麼,我們該選擇哪一個呢?重?還是輕?」(The heavier the burden, the closer our lives come to the earth, the more real and truthful they become. Conversely, the absolute absence of a burden causes man to be lighter than air, to soar into the heights, take leave of the earth and his earthy being, and become only hale real, his movements as free as they are insignificant. What then shall we choose, Weight or lightness?)米蘭昆德拉的問題很吊詭:選擇不可承受的「輕」?還是有價值的「重」?耶穌的回答是:「得著性命的,要喪失性命;為我喪失性命的,要得著性命」(太十39)

容許我再引用「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的歌詞來結束:「當一切完全不像你預期,才明白不可心死,沿路再走幾千公里,要做最好的你。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才明白不要放棄,沉住愛反覆的心理,風雨不會沒了期,終於會等到夢寐。全城在變遷,不減你是你。」我們活在一個不似預期的世界之中,也需要在其中作出各種的選擇,求主幫助我們,曉得堅持怎樣的信念與價值,過怎樣的生活,作怎樣的基督徒(人)。


香港中文大學 崇基學院禮拜堂
Chung Chi College Chapel,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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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unday Service is conducted simultaneously in Cantonese, Putonghua and English with the help of interpre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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